第42章 关公庙

南方赤火 / 著投票加入书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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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潘小园度过了人生中最漫长的一个小时。

    她很清楚武松去做什么了。她觉得他不太可能活着回来。但倘若他真的命大,那死的可能就是自己了。他是不是已经认定了她的罪?她是不是已经回到原点,走进了那个早已设计好的剧情?

    逃?武松把她一个人撂在这荒郊野外,就等于是个没有看守的禁足。就算没有武松的威胁,这破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,茫茫旷野没有人烟,偶尔还能听到几声狼叫狗叫。她是看过几集荒野求生,但她不觉得自己能活过一夜。

    胡思乱想了好久好久,不知不觉就睡着了。

    她是被血腥味呛醒的。一睁眼,只见武松满身满脸的血污,朝自己嘶声喊:“快,帮忙!”

    侧头一看……

    那是武大,但他的脸已经是不正常的青白,嘴里面不断冒出血珠,衣裳破成烂条条,已经让血染透了。她平日对他多有厌恶,这时候却刷的一下子泪如泉涌。

    她赶紧爬起来,扑过去,武松已经从庙后面的井中打来一桶水,两人合力把武大脸上颈中的血污擦干干净,掏出口中的淤血。武大咳嗽起来,睁开眼——其实那只是肿胀的一条缝,里面是暗淡的光。

    他叫:“兄弟,兄弟……你……可来啦……俺想你……”

    武松的牙齿咬得咯咯响,眉头抽动着,终于还是忍不下,一滴泪从眼角滑下来。

    “大哥,你别怕,我身上,有伤药……”

    武大微弱的嘿嘿笑了两声,摇了摇头。

    “兄弟,我知道……不行啦……他们是往死里打,是要我死……肚子里,肚子疼……我是争不的了,你、你……”

    严重的内伤。在这个时代,即便是叫来东京的御医,怕也是难以回天。

    武松打第一眼就看出来了,如何能装不知。他不愿意违心地安慰,说什么你一定能好起来,只时紧紧攥着哥哥的手,慢慢给他躺成一个舒适的姿势。他沉默着,一万个疑问埋在心里。

    武大手指动了几动,慢慢说:“没事,兄弟……我这一辈子,本来就活得窝窝囊囊的,我最大的出息……就是养出个有出息的兄弟……能、挺起腰杆子做人……我……我也终于挺起、一回……只是……我冤枉,我没下毒……”

    忽然那双眼睛缝儿微微亮了一亮,看到了旁边第二个人。

    “娘……娘子?你也让我兄弟救……救出来啦,真好……”说着说着,武大却一下子惶恐了,“呸呸,对不住,不该叫娘子……那休书……”

    潘小园擦了一把泪。那休书还让她揣在怀里,拿出来,塞到武大那短粗的手中,哽咽着说:“不算,这是人家强迫你按的手印,不算的,要是你愿意,我……我还是你娘子……”

    见武大不答话,干脆抓过那休书就撕。此时此刻,她比过去任何时候都不在乎这张纸。这样子,他最后的一点点时光,也会过得开心些吧?

    武大却将那休书捉得牢牢的,眼睛睁大,用力说:“不,别……”

    在牢里吃棒子的时候,上面的人一边打,一边说什么赖狗还想吃羊肉,什么就算一百个他加起来,也配不上他老婆的一根手指头。武大终于彻底明白了,在旁人眼里,他到底是个什么位置。许多往事仿佛突然看清楚了。他就像那偶然抓住了天鹅的幸运儿,任凭被作践得如何鼻青脸肿,都死死不肯放手。而今大限将至,他也终于没有坚持的力气了。

    “其实……我也知道,你不开心跟着我……他们说的对,你那么好……我、我这个残废,耽误你……休书我认了……你别当寡妇,传出去多难听……我求他们在上面写了,任、任从改嫁……你找找,那几个字,在哪儿呢……”

    潘小园再也忍不住,头一次在这个世界嚎啕大哭。过去武大的猥琐愚笨懦弱无能,全都变成了遥远的胶片电影,一帧帧在她眼前放着,却似乎成了别人的故事,让她再也恨不起来了。就连他在县衙把自己全盘供出的那点“罪行”,都显得微不足道了。

    武松抓紧武大的手,劝道:“大哥别多说话,好好歇着,休要想什么不如意的事。你、要是有什么放心不下的,说与兄弟,我替你办到。还有,到底是谁害了你,别怕说出来,兄弟与你做主。”

    武大精神一震,用力转头,却是直直看着潘小园,眼神急切,半晌发不出声音。

    潘小园泪还挂在眼角,脸刷的一白,一颗心慢慢沉下去。武大难道现在还没想明白么?

    武大终于微弱的开口,说话语无伦次:“没有、没有放心不下……我、我这辈子就差一件事……要是能有个儿子,给咱们武家、延续香火、让别人都瞧得起。娘子一直看不上我,要休书……不肯给我生……我……唉,她大概不讨厌你……她要是、给你生个儿子,一定又高又好看……咱们武家的香火……”

    武松脸色微变,余光朝潘小园看了一眼,“这……”

    武大急得脸上泛血色,说道:“我……兄弟,这世上,只有你们两个……对我好过……你得照顾得她好,别让她跟那个西、西门……不然我……我……”

    最后一个字出口,他喉咙里咕噜咕噜的一片响,眼睛慢慢睁出来,呼吸的声音却没了。

    武松咬咬牙,俯身在武大耳边,轻声道:“好,答应你。”

    这句话武大也许听见了,也许没听见。他的脸上还带着孩子式的急切,头却慢慢垂下去,手松了。

    武松跪在一片污泥和灰尘上,泥塑木雕般一动不动。他的双眼直直的没有焦距,只有胸口起伏得厉害。一只老鼠吱吱叫着,试探着爬上他的膝盖,啃了两口他的衣料。他没有动。那老鼠顺着他身子,爬上了武大的胳膊。

    武松突然大叫一声,一把抓住那老鼠尾,狠命一掼。老鼠拍在关公像的半张脸上,血溅四周。

    武松慢慢站起来,踉踉跄跄的走到那关公像前面,指着他脸上的老鼠血,厉声道:“关老爷,你没有眼,你……你什么都看不见!你什么都看不见!”

    声音在破败的厅堂中回旋了许久,打落了簌簌的灰土,惊起一窝老鸦。

    关老爷岿然不动。半只血糊的泥眼大睁着,对这个腐朽的厅堂怒目而视。

    武松对那关老爷瞪视了好久好久,才突然看到墙角另一个人影,意识到这里的第二个活人。

    他慢慢走过去,像对她讲故事一样,宣布了一个毫无悬念的结尾:“我大哥死了。”

    潘小园什么都不敢说,悲恸,更害怕。武松的眼里干干的,让她觉得他会疯。

    她只有点点头,试着打破这让人窒息的沉默,把他带回现实中来。

    “是不是要……要……入土为安?”

    武松神色慢慢恢复了正常,几乎是顺从地点点头,来到那关公像前面,乜着眼,将那缺了半边脸的关老爷瞪了一瞪,随手抓住那腐锈的青龙偃月刀,一使力,咔的一声折下一半。接着,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破庙后面。一株高大的古柏下,土地松软,嫩绿的青草正争先恐后钻出来,阳光下舒展着第一片叶子。

    他跪下来,用关老爷的锈刀一点点的掘坑,没多久就汗如雨下,胡乱抹一把,仿佛不知疲倦。潘小园帮不上忙,但又觉得不做点什么,实在对不起躺在一旁的武大。

    她小心翼翼地问:“要不要……去县里……置办棺木?”

    武松手上不停,摇摇头,“你以为我还是阳谷县都头吗?”

    潘小园这才意识到,他在阳谷县闹了这一场,已经不知道把多少条大宋律踩在了脚底下,眼下说不定已经有人开始给他画影图形,拟定赏金了。

    武松又说:“不过他们办事慢,今天不会寻到这里——关老爷像底下神龛里有些碎木板,烦请带来。”

    潘小园连忙照办。少见的跟他合作愉快。坑已经掘好了,木板被清晨的露水濡得微微湿,慢慢用袖子擦干了,垫进去,做成一个小小的墓穴。武大的身量本就不高,这一点碎木恰好够用。

    武松低声祝祷:“大哥听禀,如今兄弟已是法外之人,仓促之间,权宜留你在此。等日后流离稍定,再带你回清河县老家,与父母祖宗团聚。你在世时软弱,今日死后,不见分明。你若有甚冤屈,兄弟一一替你讨回公道。”

    说毕,抹平浮土,洒水作酒,放声大哭,十里凄惶。

    潘小园也想祝祷两句。可她能对武大说什么呢?是抱歉占了他原来娘子的身子,还是抱歉没能帮他改变必然的命运?是抱歉她教会了他自立自强,却依然没能帮他逃过现实的残酷?抱歉虽然未曾背叛他,却也没有给他生个儿子?

    摸摸袖子里那纸休书,她觉得她大约已经不需要武大的抱歉了。

    武松拾起一块巴掌大的石头,用锈刀慢慢磨着,去掉棱角,磨成一块浑圆,摆在武大墓的一角。然后又捡起另一块。那是做记号。不敢写真名实姓的墓碑,让不怀好意之人追踪过来。

    他一边打磨石块,一边慢慢说:“我小时候,家境不好,我大哥把我带大,其中辛苦,自不必说。他不善言辞,为人老实,因此没少受人欺侮。我懂事以后,为了他,也没少和人争闹。”

    潘小园轻轻“嗯”了一声。这话是对她说的?

    “我大哥盼着我读书做官,出人头地。可我却总是忍不下窝囊气。有一次,我被几个泼皮欺负得紧了,敌不过他们,情急之下上了刀子,伤了人,一身的血。我逃回家,大哥见了,却揪着我去县衙自首,让我挨了板子。我不服气,说明明他们先动的手,我不过是在自卫。我大哥,你知道他怎么说?”

    潘小园道:“这,这个……”

    武松也没等她说什么,继续回忆道:“他说,那毕竟还是我错了。老天爷是有眼的。善有善报,恶有恶报,只要规规矩矩的不去惹别人,就没人会平白来害你。他从来不是个聪明人,全是靠着这点念想,他才能活得稍微开心点。”

    他打磨完最后一块圆石,恭恭敬敬地放在墓穴的最后一个角落。然后拍拍身上的土,站起来。自言自语地说:“哼,善有善报,恶有恶报,这鬼话,如今我再不信了。”

    潘小园也不由自主跟着站起来,眼看着武松一步步朝自己走过来。他眼角还是红的,手上有掘墓时掘出的血,擦汗时抹在了额头上。

    潘小园心狂跳。突然想起了武大临终前那番颠三倒四的指认,还有说什么让武松照顾自己的话……那时她哪敢插嘴说半个不字,而现在,难道他也突然想起这事儿了?

    比镇定,武松完胜。见她开始发抖了,才垂下眼,神情有些奇特的落寞。

    “嫂嫂,你的说辞,想好了吗?”

    脚尖轻轻一点,地上那柄解腕尖刀就跳到了他手里。他用手指拭掉刀刃上的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