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百四十章 癫狂道

乐琳琅 / 著投票加入书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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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鞫容听明白了:暴君想用他的生死来要挟羿天!

    “坦白说——那则‘天谕’是假的!”鞫容立马改口,“是本仙诓你的,你要是不那么蠢,不派驭刺去灭了羿氏族人,人家现在还在村子里安分守己当个良好村民呢,哪会跑到你眼皮子底下当什么太子?怪就怪你自个太蠢,到现在还不明白自己为何会众叛亲离,你的臣子你的爱妃你的亲侄你的子嗣……身边没有一个敢对你说真话的,人人都要反了你,你这个皇帝当得太失败!”

    一气儿说下来,鞫容还不嫌事大,再接再厉道:“那则‘天谕’从一开始是假的,到如今变成真的,这当中有本仙的功劳,也有李炽与蓥娘的功劳,还有你本人的功劳!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?狗屁!本仙看哪,分明是君逼臣反臣不得不反!你个残暴不仁的暴君……”

    得,说不下去了,脖子被暴君两手掐住了。

    “朕要杀了你——朕要杀了你——”

    这个真相太过刺激,匡宗在一怔之后,才反应过来,脸上登时浮涌出狂暴的怒气和杀气。

    谎言一旦被揭穿,受到愚弄的暴君如何肯善罢甘休,狂怒之下,暴吼一声,失控的嗜杀状态直接呈现,额头上青筋暴突,太阳穴“突突”鼓动,暴君两眼通红,狰狞着面容,两手是狠命的死掐着鞫容的脖子,狂也似的吼叫着“朕要杀了你”。

    鞫容脸色涨得通红,嘴巴开开的,舌头都要吐出来了,憋气儿憋得难受,脖子快要被掐断了一般,那一瞬感觉到死亡的阴影笼罩在眼前,已然看不清暴君狰狞的面目,他心里反倒轻松了——杀吧杀吧!只要不利用他威胁小狼儿,怎样都好!

    对于小狼儿,鞫容心底里是怀有愧疚的,要不是当年自个打诳语卖弄的那则“天谕”,给羿氏族人招来了杀身之祸,羿天也不至于刚一出生就沦为孤儿,失去至亲遭人追杀,几经生死磨难!

    羿氏惨遭灭族之时,正是鞫容入朝为官之日,当初那个想要出人头地的落魄道人,在成为天机掌教统领天下道观,被道门中人敬为天师尊上后,才深刻领悟到——踏上追名逐利的道路,脚底下得踩着多少白骨堆砌的垫脚石,这样不择手段地往上爬,爬得越高,跌得越重!

    终究是不能泯灭良知彻底成魔,鞫容身披道袍,又怎能忘记当初将襁褓中的自己从山脚下捡回道观、养育他成人的那个小小道观里的老道长,怎会忘记渊帝取缔道观、迫害天下道人的那段苦日子,——道观香火一断,师父他老人家就病倒了,身披道袍的鞫容,进城去化斋讨米,在城门边上就被朝廷的士兵及地方小吏打骂驱逐,连去药铺请个郎中,都成了奢望。

    皇帝老儿离他如此遥远,却仍能将他的生活毁于一旦!——渊帝奢侈淫逸,为建行宫、为招揽天下美色,做尽劳民伤财之事!皇帝老儿日日纵欢享乐之时,他却吃不上一口饭!

    “……傻孩子,民不与官斗,人不与天斗!你生气……又有什么用?”

    朱门酒肉臭、路有冻死骨!王公贵族眼里,庶民之命,卑微低贱,犹如蝼蚁!

    “难道就没有办法了吗,师父?”眼睁睁看着最亲的人受病痛折磨、已是弥留之际,他却束手无策,即便是努力过,却只换来一身的伤痛!

    心里的忿忿不平,与即将失去至亲的悲痛,让他开始痛恨这样的世道,痛恨这样的国君。

    “……拯救天下道观……亦或普渡众生……”老人闷咳数声,咳出了血,自知大限将至,不由得怆然悲笑,“……那是无边佛法、或儒家之论……咱们追仙问道只修自身……道家则论清净无为、无欲则刚……为师以为,人不能胜天……除非是神仙!”

    “小容啊,只有脱胎换骨位列仙班的神仙有能力变换日月星辰……有仙家法力,才能逆转乾坤、拯救天下苍生!”

    不懂心怀天下苍生的人君,自是招得民怨!想要改变现状、颠覆一个巍巍皇朝,那是常人想都不敢去想的事!也只有神仙,才能做得到吧……

    老道长怅然长叹,撒手人寰。

    鞫容失去了唯一的亲人,无依无靠,落魄不堪,但,也正是从那日起,鞫容心性猝变,骤然癫狂无状,自号“真仙”,嬉笑怒骂、玩世不恭,成了道门之人眼中的异类。

    后来,他去了凌峰真妙观,见清虚子年迈,他本想以一己之力,率师兄弟们,振兴道门,怎知,蛮玄子他们只将他当作狂徒异类,不予接纳。

    凌峰真妙观不容他,师兄蛮玄子百般嘲笑他,奚落他,甚至用卑鄙的手段,将他驱逐出道观!

    师兄弟们丢给他的白眼,那些冷嘲热讽,迫使他下定了决心,前往长安帝都,一心想要见见皇帝老儿,想要求个官,想要捞得权利地位,因为那些东西,曾经主宰了他的命运,甚至左右着他的生死!只有得到权利,争做人上之人,才能让自己的命运不被他人掌握、践踏。

    于是——

    入长安、闯宫门,机缘巧合,亲眼目睹了一次宫变!

    渊帝驾崩,燮王篡位,他以道人诳语,示“天谕”,欺帝王,讨得一道圣旨,恩赦道教,而后为官。

    匡宗在位期间,鞫容暗中协助贵妃蓥娘实施掉包计,从皇后左氏那里将刚刚出生的皇子与公主掉包,用宁然换来皇长子李珩,这才有了贵妃的如意宫这座靠山,而后又有了天机观……

    直至立天机,号令天下道观,鞫容感觉这才是扬眉吐气!

    但是……

    拥有了权势地位,鞫容心中却仍是不满,在得知羿氏遗孤还活着,竟将李炽豢养的狼孩偷藏起来,执意夺“天谕”,联手后宫贵妃,诬陷皇后左氏,加害皇长子珩,与当朝宰相左淳良、废太子李炽,明争暗斗!

    处处树敌,癫狂至此,世人不解。

    他,却自知因果!——在暴君身侧为官,一年又复一年,从万籁村被屠、到民间屡发叛乱,又逢边疆战乱不休,皇室内乱不止,他看尽暴君所作所为,即便将饱受战乱、饥寒之苦的孤儿,收养至天机观,由百至千,人数激增,却也只是杯水车薪。

    他手握些些权利,却只是比平民稍好一些,自己的命运及生死,依旧由不得自己做主!

    为争权夺利,曾双手沾满鲜血,他却似乎成了暴君的一丘之貉,踩着他人的尸首,往上爬,爬到顶,却发现自己的面前是万丈深渊!

    牺牲他人性命所换得的权利,只满足了私欲,却无法改变现状,世道依旧不平,要这权利,达不成夙愿,又有何用?

    师父说:唯有神仙能换日月星辰、能救苍生。

    如若至高皇权在平民眼中就是这天、是这日月星辰,那他口口声声自称“本真仙”,却为何不能与天斗一斗?

    夺“天谕”,下“噬心蛊”,请公孙伯羊,授“帝王术”、“天下论”,潜心栽培小狼儿成为真正的破军煞星,断言匡宗命有劫数,且在劫难逃,并立下七年赌约,——置之死地而后生,只为图谋颠覆!

    颠覆李氏皇朝、匡宗暴\政!

    师父说神仙能为之,那么,他就要追求这个“真仙”大业!做常人所不能做的事!

    世道不平,不平则鸣!

    天子又如何,不满这暴君坐江山,何惧挑战至高皇权、挑战天威,与天斗!——他如是谆谆教诲着小狼儿。

    他的小狼儿,自出生起就命运多舛,这多半是他亲手造成的。

    蓥娘操纵的傀儡皇子?李炽争夺的最佳棋子?不,在这两个人眼里,已然认定了羿天其实就是鞫容手中的那枚棋子!无论李炽如何精通博弈如何去布局,都拼不过鞫容当年布下的那一局,一则“天谕”,改变了多少人的命运?

    但是在鞫容心里,小狼儿不是棋子,有些事是他无意中造成的,有些事则是时局所造成的,还有一部分才是人为的。

    鞫容一直认为自己不擅长布局博弈,演变成今天这个局面,其实每一个人都发挥了作用,李炽、蓥娘,甚至匡宗自己,身在局中,无一例外,即便是微不足道的那些人,譬如高公公这等身份卑微的奴才,也都各自发挥了作用。

    但是这一局的关键,还是在羿天的身上。

    牵一发而动全局!——那一桩屠村案,从无名村中走出的一个布衣少年,当他重拾记忆来到长安,揭皇榜劫喜轿的那一刻起,李氏皇朝的命运就与这少年紧紧牵系在了一起!

    在鞫容眼里,羿天并非他的棋子,而是他这辈子所有的希望,唯一最在乎的人!

    羿天的为人,当他师尊的鞫容自是最清楚不过了,此时此刻,与其被暴君利用来威胁羿天,与其成为累赘拖累了羿天,倒不如现在就死在暴君手上!

    许多纷繁复杂的思绪,电光火石般划过脑海,只一个转念,鞫容已然下定了决心,决意牺牲自己,也绝不拖累小狼儿。

    脖子被死命地掐住,很快的,鞫容的脸色由涨红转变成青紫,窒息感使得胸口像是快要炸裂般的难受,心跳声剧烈鼓动在耳膜内……

    突然,在这雷鸣般的心跳声中,又似有另一个声音重叠响动,一声两声三声……

    与心跳同步响动在耳内的,赫然是一阵急促奔踏的脚步声!

    有人正在以极快的速度,冲着匡宗与鞫容身处的寝宫内殿,奔来!

    门外惊呼声猝起,紧接着就是一阵激烈的打斗声,却没有持续太久,在迅速摆平了门外那些御前侍卫,冲破一道道防护屏障后,一抹人影闪电般出现在殿门外。

    “护驾——快来护……”

    门口几名内侍宦,尖嗓子猛嚎,没叫来援兵,自个儿先挂了。

    内侍宦纷纷遇袭倒下,太子的身影终于是出现在了匡宗的视线内,而后他就发现,冲到寝宫来的只有太子一人!

    羿天来是来了,却骤然止步在门外,并未急着冲进寝宫内殿,——他知道匡宗为何会待在寝宫,因为这里是最安全的,这里有无人可破的天罡阵!

    冒失冲进去,就等于自个来送死,天罡阵的威力,对于精通玄法大宗的羿天来说,最是清楚不过了,连他也无法破解此阵,又怎可小觑?

    面对着敞开殿门的寝宫,羿天止步在门外,也能一眼看到寝宫内的情形,尤其在看到师尊鞫容的处境后,他脸上也不禁浮出焦灼之色。

    小狼儿来了?!鞫容即便无法扭头去看,也能从暴君的眼神里感应得到,这一刻,他怕极了暴君会开口要求羿天以命换命。

    然而,匡宗并没有开口,受鞫容愚弄,已是怒火烧心,此刻他一心只想杀了鞫容,见自己要等的人也来了,就更想当着羿天的面,杀死鞫容。

    暴君狰狞在脸上的杀意,鞫容此时倒是看得一清二楚,窒息感没有减轻,脖颈又来一阵剧痛!——掐在他脖子上的那双手,五指关节咯咯作响,赫然是想硬生生掐断他的脖子。

    鞫容命悬一线,羿天却无法冲进来救人,他知道自己只要踏进这殿门半步,天罡阵就会被触动,到时候非但救不了人,还得白白搭上自个一条命。

    “……父皇!”羿天站着不动,突然开口说了一句:“珩儿来给您请安。”

    “父皇”这个称呼入耳,匡宗脸上充血,那是给气得,又听得这孽障到此时还自称“珩儿”,匡宗脑子里“嗡”的一响,炸开了似的,更加的头痛欲裂,也更加的狂躁暴怒,竟猝然甩手将鞫容抛出,将他当出气包似的凌空投掷,此举意在刺激羿天,逼他不顾一切冲进来救人!

    匡宗的寝宫内殿,只有这张龙榻的方寸之地最为安全,是天罡阵守护的核心,一旦离开龙榻,触动的暗器机关,会让置身在殿内任何一个角落的人,当即毙命!

    鞫容被人抛球似的抛掷出去,倘若羿天还站在门外不肯进来救人,那么,当鞫容落下来沾到地面的一瞬,就会触动天罡阵的机关暗器,必死无疑!

    这一回,羿天终究是站不住了,就在暴君甩手抛掷的动作刚一摆出,鞫容刚要被他扔出龙榻时,羿天身形猝然一动!!